《伤寒论》之提纲辨
近年来有些同志本着争鸣精神,对《伤寒论》六经提纲提出异议,认为六条提纲证内容有限,起不到提纲的作用,若依据提纲学说学习《伤寒论》,则会束缚人们思想而疏忽对六经病的全面认识和正确理解。更有甚者,认为六经提纲之说实是研究《伤寒论》的桎梏,必须打破。问题提得很严重,使人读后不能默然,事关研究仲景学说之大局,不得不辩。如有主观片面之处,尚希望指正。
考古人著书,论有纲目之制,书中之章节条目,必统摄于一定的理论原则之下,使读者能采摭要义,如纲绳在握,则心胸井然有序。所以,书中之有提纲,乃写作之必需。如果著书胸无定见,不讲章法,平铺直叙,缺纲少目,则使人味如嚼蜡,此虽有书,亦不足以为书也,岂非空话耶?《伤寒论》乃是一部医文并茂、言简意赅之巨著,其中提纲、子目,仲景虽未明言,然读书如饮水,冷暖人自知也。是《伤寒论》本有提纲,并非为后人所强加。然则“纲”之义为何?考《经书·盘庚上》曰:“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韩非子也说过:“善张网者引其纲,不一一摄万目而后得。”由此推知,凡书中之提纲,皆具有统摄与指导之意义。而《伤寒论》这部书,除体现了仲景对疾病运动规律的正确认识之外,同时在写法上也是以纲带目,主次有序,前后联系,首尾相顾,如古人所云“鳞甲森然”者也。
那么,《伤寒论》之纲体现于何处呢?目前对提纲的认识可分两大派。一派主张以六经做为辨证提纲,其理由认为仲景辨证方法,总不离六经之范畴。这一观点,为国内大多数医家所赞同。另-派指国内少数医家,亦包括日本古方派在内他们认为仲景辨证提纲不是六经而是阴阳,只要辨出是阴、是阳,则表、里、寒、热、虚、实等情自可迎刃而解。这样在伤寒学中,就形成了一宗六经,一主阴阳的两种看法。我们认为,《伤寒论》确实以阴阳为大纲。如《辨脉法》的“凡脉大、浮、数、动、滑,此名阳也,脉沉、涩弱、弦、微,此名阴也”,此仲景以阳阴为纲而统摄辨脉之法也;《太阳病上篇》第7条的“病有发热恶寒者,发于阳也,无热恶寒者,发于阴也”,此以阴阳为纲统摄辩证之大旨也:《太阳病中篇》第58条的“凡病,若发汗,若吐,若下,若亡血,亡津液,阴阳自和者,必自愈”,此仲景又以阴阳为纲概括治疗之总则也。如此看来,阴阳似乎可以代替六经而为《伤寒论》一书之纲矣。然阴阳如作为辨治总纲,大则大矣,美是美矣,而其义犹未尽善也。何以见之?这是因为中医阴阳学说是建立在唯物论基础之上的,故阴阳必须要应象。所谓“象者,系指有形象之物体也。若象应于人,则五脏为阴,六腑为阳,血为阴而气为
阳,荣为阴而卫为阳也。所以《伤寒论》以太阳应膀胱,阳明应胃家,太阴应于脾.…于是六经辨证体系得以建立矣。倘无脏腑经络之客观基础则无象可应,而阴阳辨证之法亦无法落于实处可见阴阳是不能脱离物象而独立存在。此外,六经辨证与八纲辨证本是体用,体指脏腑经络,用,言阴阳变化,二者共同反映人之生理、病理而使医生有规律可循。后世有些医家不识此理,企图把阴阳与六经分开,反使仲景之道不行。
《伤寒论》向有397法之称,若无纲目之制,则读者未有不望洋兴叹者。于是仲景锦心绣手,于六经之首各设提纲以统摄之,曰“太阳之为病.….”.、“阳明之为病.”等等。此六条提纲证开宗明义,提要钩玄,反映了本经病证的脉证特点和主要病机,故为方有执、钱虚白、徐灵胎、柯韵伯等大家所承认,亦为研究伤寒之广大学者所重视。可惜的是,有的同志由于主观思想的局限对提纲之义的认识浮于表面而不做深入分析,例如挑剔太阳提纲未言“发热”借此等理由否定六经提纲之说。可以看出,这些同志对仲景之论柯琴之书缺乏系统的研究,对仲景为何不提发热之底里,则更茫然不解。考仲景在第3条曾云太阳病或已发热,或未发热,必恶寒”,很清楚,他提“发热”时用“或”字,提“恶寒则用”必“字,仲景认为发热乃后现之证,所以不列入提纲之中,柯琴指出:“太阳为巨阳,阳病必发热,提纲亦不言及者,以始受病,或未发热故也,其精细如此。此言深得仲景之心法。使人折服。
否定提纲说的同志认为,六条提纲证内容过简不能概括六经“所有病证”,这表明,这些同志尚未领会“纲”之概念和意义。“纲”为网上之绳,喻事物最主要的部分。凡张网者必先引其纲,方能有条而不紊,纲举而后目张,所谓“不-一摄万目而后得”也。这一道理还是柯琴讲得妙,他说仲景择本经至当之脉证标之,而为六经之提纲也。如果不符合“至当”二字者,则就宁缺勿滥而又有何不可?如果要求所有脉证都在提纲条里一一兑现,那还有什么“纲”可言呢?
至于说提纲是研究《伤寒论》的桎梏,则更是危言耸听。提纲挈领,以纲带目,乃善学者所为也,焉有反使人愈发糊涂之理?所以,柯韵伯在强调了六经提纲的意义之后又进一步指出:“读书者须紧记提纲以审病之所在,在提纲可见者只是正面,读者又要看出底板,再细玩其四旁,参透其隐曲,则良法美意始得了然。”柯氏不但举提纲以审病之所在,又能由正面至底面,而四旁,分出纲与目的不同层次,提出辨证的具体方法,其体会之深,论述之精辟,令人叹为观止。历史上象柯韵伯这样赞同提纲说者大有人在,他们治伤寒学非但未被提纲所束缚,而且各有成就,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故此看来,“桎梏”之说可以休矣。
综上所述,提纲是起指导统摄作用的关键,凡是科学研究,著书立说,莫不贯以提纲之法,然后得以实施。《伤寒论》于六经辨证中各有提纲一条,犹大将之建旗鼓,使人知有所向,这是何等重要之事!然竟遭如此非议,岂不令人费解?
《伤寒论》贵在能指导实践:我们既要从理论进行研究,也应从临床加以验证。为此,仅以太阳病提纲为例,对其指导临床之意义略抒管见。
太阳,指的是足太阳膀胱经。《素问·热论》:“巨阳者,诸阳之属也,其脉连于风府,故为诸阳主气也。”所以,太阳才有总六经、统营卫、司一身之表的功能。凡风寒等邪犯表,太阳必首当其冲。此时正邪相争于表,故其证候之提纲即如第1条所云:“太阳之为病,脉浮,头项强痛而恶寒。”柯韵伯认为:“观五经提纲,皆指内证,惟太阳提纲为寒邪伤表立。”本条的“脉浮”,是邪客于表、气血向外抗邪的反映,故为表证之纲脉;“头项强痛”、“恶寒”则为表证之纲证。之所以把这些脉证都提高到“纲”的高度加以认识,正是由于它们对于临床辨证具有切实的指导作用。现在,先论太阳病的纲脉浮脉。浮脉主表乃是任人皆知之事,但若作为表之纲脉来认识,则不见得能为人们所重视。本条中先论脉后论证,体现了凭脉辨证的重要。比如说,患者有头痛、恶寒等证状,看来极象表证,但如果切其脉不浮,而反映沉迟,就很难说它是太阳病,当然也就不能采取发汗之法。浮脉为纲,其严格如此。
由此可见,凡已经切到了寸口之脉浮,那就不论其为何病,也不要管病程多久,都应首先考虑该病是否为表邪不解,抑或由于表邪不解所引发的各种疾患,对此必须认真加以分析,方不致发生差错。我在浮脉主表的问题上,既有经验又有教训。记得过去看过一个头痛发热的病人,切其脉浮,这本是外感引起的发热,治当解表发汗,使其表阳不遏就会热退身安的。然而由于我对浮脉主表这个纲未能抓住,反误用了一些寒凉清热之药,结果使阳气闭遏,表邪无路可出,因而发热不退,造成误治。类似这种情况,尚不限于个人,故有总结之必要。
吃一堑,长一智,经过这一次教训,方使我明白了太阳病提纲的重要意义,而浮脉主表的实用价值有更切身的体会。有一次我应邀会诊,病人是一六岁男孩,患肾小球肾炎,但以面肿为甚,切其脉浮滑而数,舌苔白而略腻,大便虽调,小便则黄赤而不利。我抓住脉浮、面肿为纲,辨为“风水”,为疏越婢汤加苍术,服后令小发其汗。果剂而面肿消,小便畅通,各项化验指标亦明显好转。时有学生间我:肾炎不治其蛋白尿,师反发汗何也?曰:以其脉浮故尔。提纲之精要如此,非亲身体验者不足道也。
再谈太阳病的纲证。“头项强痛”的出现,与太阳受邪之后经脉气血不利有关。《灵枢·本脏篇》曰:“经脉者,所以行血气而营阴阳,筋骨而利关节者也。”太阳经络脑下项,故太阳为病,可见头项强痛之证。柯韵伯指出:“三阳俱有头痛症六经受寒俱各恶寒,惟头项强痛是太阳所独也。……盖太阳为诸阳主气,头为诸阳之会,项为太阳之会故也。如脉浮恶寒发热,而头不痛项不强,便知非太阳病;如头但痛不及于项,亦非太阳定局。”由此可知“头项强痛”为太阳病之纲的重要意义。至于“恶寒”,则属卫阳受伤,不能温煦肌表的病理反映。根据伤寒学者们的研究,凡文中“而”字以下的证候,都具有关键性意义,如“无汗而喘”的“喘”“不汗出而烦躁”的“烦躁”等证皆是。所以本条中“头项强痛而恶寒”的“恶寒”,也就成为辨表证的关键。古人云:“有一分恶寒,便有一分表证”,故证见“恶寒”的,即应考虑从表论治。如第164条云:“伤寒大下后,复发汗,心下痞,恶寒者,表未解也。”本条乃叠经汗下后成痞,而仲景却诫之日“不可攻痞,当先解表”,所以然者,以其人恶寒未罢,而表犹未解故也。
综上所述,太阳病的脉证提纲确是字字珠现,其实用价值不容低估。但也应看到,脉与证并非各自孤立存在,而是有着密切的内在联系,如在脉浮的同时,又应有头项强痛或恶寒等主证出现,此外,学习六经提纲尚应参合其它诸条脉证,这样抓纲带目,执简驭繁,层层深入,则更有利于辨证论治
除六经提纲学说之外,尚有方、喻的三纲鼎立说,沈金鳌的伤寒纲目说等,虽然各自格局不同,内容有异,但他们承认《伤寒论》之有提纲则一也。就六经提纲而言,既为读书学习之门径。又为临床辨证之关键,其作用可谓大矣。历代贤哲不知化费了多少心血,始识得《伤寒论》之提纲所在,而成为一书之大旨也,奈何竟遭弃而舍之!这难到不是太轻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