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古方今病,不相能也”
金代易水学派创始人张元素尝谓:“运气不齐,古今异轨,古方今病,不相能也。”其说对中医学发展起到一定的推动作用,不仅活跃了当时的学术氛围,同时也可以启发后学,开拓思路。此观点提出后近千年来一直备受争议,有人推崇,亦有人批判。本文试图通过分析探讨 “古方今病,不相能也”的深刻内涵,以辨析其奥理,解后学之困扰。
《医学启源·张序》载:“洁古治病,不用古方,但云:古方新病,甚不相宜,反以害人。每自从病处方,刻期见效,药下如攫,当时目之曰神医。”《金史·卷一百三十一·列传·第六十九》亦载:“平素治病不用古方,其说曰:‘运气不齐,古今异轨,古方新病不相能也。’自为家法云。”《医学启源》成书于公元1186年,而《金史》撰成于公元1344年。从《金史·列传》关于张元素的记述可以看出,其所述应来自《医学启源·张序》。然二者记述稍有不同,而“古方今病,不相能也”应是张元素之思想无疑。“能”字古通“耐”字,意即禁得起,受得住,其文意为古时候的方剂不适用于现今的疾病。
经方与时方之争
1.1 经方派
从清代伤寒家的崛起,到近代经方家的出现,再到日本古方派的实践,都说明了经方的重要性与有效性。故尊古的医家对“古方今病,不相能也”之说往往产生质疑,因为临床疗效实实在在地证明了“古方”能疗“今病”。代表性医家如清代的徐大椿、陈修园等。
徐大椿在其《医贯砭·伤寒论》云:“仲景《伤寒论》中诸方字字金科玉律,不可增减一字。犹之录六经四子语,岂可擅自删改,将杜撰之语乱入耶?”《医学源流论·卷上·方药·方剂古今论》说:“后世之方,已不知几亿万矣,此皆不足以名方者也。昔者,圣人之制方也……其思远,其义精,味不过三四,而其用变化不穷。圣人之智,真与天地同体,非人之心思所能及也……其《伤寒论》、《金匮要略》,集千圣之大成,以承先而启后,万世不能出其范围。此之谓古方,与《内经》并垂不朽者……唐时诸公,用药虽博,已乏化机。至于宋人,并不知药,其方亦板实肤浅。元时号称极盛,各立门庭,徒骋私见。迨乎有明,蹈袭元人绪余而已。”《医学源流论·卷上·方药·貌似古方欺人论》载:“古圣人之立方,不过四五味而止。其审药性,至精至当。其察病情,至真至确。方中所用之药,必准对其病,而无毫发之差,无一味泛用之药,且能以一药兼治数症,故其药味虽少,而无症不该。后世之人,果能审其人之病,与古方所治之病无少异,则全用古方治之,无不立效。”《医学源流论·卷下·古今·考试医学论》曰:“如此考察,自然言必本于圣经,治必遵乎古法,学有渊源,而师承不绝矣。”
陈修园在古方、今方的问题上,对后世方大加攻击,并提出了以“经方”为仲景方,“时方”为后世方的观点。他在《神农本草经读·凡例》言:“今人不敢用者,缘唐、宋以后,诸家之臆说盛行,全违圣训,查对与经方所用之药不合,始疑之,终且毁之也。”在《医学三字经·卷一·医学源流第一》曰:“其方( 指伤寒论与金匮要略方) 非南阳所自造,乃上古圣人所传之方,所谓经方是也。其药悉本于《神农本经》。”此后又言:“仲师医中之圣人也。儒者不能舍至圣之书而求道,医者岂能外仲师之书以治疗?”在《时方歌括·小引》说:“经方尚矣!唐宋以后始有通行之时方。”
1.2 时方派
面对“古方今病”的提法,从客观的角度分析,两千年前和二十一世纪的今天相比不仅是时间的更替,更多的是气候环境、人文生活、科技的变化导致人体体质的改变,人类疾病谱的转变以及药物质量的变化,故而提出“不相能也”的观点。而“古方今病,不相能也”因此成为历代尊崇时方者的座右铭。如金元时期的刘完素、朱丹溪,清代的顾松园、尤在泾等。
金元四大家之一的河间学派创始人刘完素,在《素问病机气宜保命集·卷上·伤寒论第六》指出:“余自制双解、通圣辛凉之剂,不遵仲景法桂枝、麻黄发表之药,非余自炫,理在其中矣;故此一时彼一时,奈五运六气有所更,世态居民有所变,天以常火,人以常动,动则属阳,静则属阴,内外皆扰,故不可峻用辛温大热之剂。”元·朱丹溪《格致余论·张子和攻击注论》载:“是时罗( 指其师罗知悌) 又言,用古方治今病,正如拆旧屋,揍新屋,其材木非一,不再经匠氏之手,其可用乎?”顾松园在《顾松园医镜·自序》曰:“而好高之辈,又辄自称读金匮书,遵仲景法,偏执不化,是好高偏执之杀人,与庸浅不学之杀人等耳。”尤在泾《静香楼医案·柳序》有云:“其实古方今病,往往枘凿不相入,执而用之,偾事者多矣。”
古今中药之变
2.1 中药质量古今相差甚远
由于人工栽培、气候变暖、环境污染等因素的影响,导致现今的中药质量参差不齐,造成中医药疗效不尽如人意。临床上不少医生都有这样的经历,中药治疗效果不佳时,适当加重药物剂量,往往能收到疗效。药物剂量的变化改变古方原有的面貌,从某种角度上而言,也体现了“古方今病,不相能也”的观点。加之现代人工栽培技术发达,甚至连人参这种古代稀有的名贵中药材,也可以“工厂化”生产,短时间内就可以成熟。这样生产出来的人参与古时候的“千年人参”可谓相差甚远。这就不免导致“古方”在治疗“今病”的时候,即使辨证准确也会出现疗效“大相径庭”的结果。
2.2 中药古今品种欠缺考证
众所周知,中药大部分来自“植物”,属于植物药,而在植物学上很多植物都具有多种品种。以“青蒿”而言,在我国有黄花蒿、香蒿、猪毛蒿、茵陈蒿、牡蒿、南牡蒿、小花牡蒿、沙蒿、光沙蒿、龙蒿、小花苦蒿等品种。而抗疟有效成分“青蒿素”在蒿属中仅存在于黄花蒿及其变型之中,故若出现混淆误用,则无法达到抗疟的作用。
《中药品种理论与应用》收录“孙启明老大夫论‘古方今病不相能与中药品种关系’”一文,提出“古方今病,不相能也”还有一层含义,即“古方今药,不相能也”的新观点。他说,由于众多的历史原因,引起药物品种内涵的不断变化,这种“方未变而药多变”的特殊发展,就造成了古方与药物之间的脱节,产生了医方与用药的矛盾。其以仲景“麻黄连轺赤小豆汤”中的“连轺”为例,“连轺”自注是“连翘根”,据考证,当时的连翘原植物是金丝桃科植物湖南连翘,其药用部位是根,而现代临床医生用“麻黄连轺赤小豆汤”时,中药店所用的却是连翘壳,属于木犀科植物。可见,在连轺到连翘的发展过程中,不仅有原植物品种的改变,还有药用部位的改变。因此,“古方今病,不相能也”在中药学研究上是极具意义的,不仅对中医治疗的效果至关重要,更关乎到中医药发展的问题,应予以高度重视。
古方今病在于“变”
唐·孙思邈在《千金要方·卷一·处方第五》曰:“如斯等疾,多从旧方,不假增损。虚而劳者,其弊万端,宜应随病增减。”同时在《千金要方·卷一·用药第六·米中部》言:“夫处方者,常须加意,重复用药,药乃有力,若学古人,徒自误耳。将来学人,须详熟之。”《千金翼方·卷第九·伤寒上》亦言:“论曰,伤寒热病,自古有之。名贤睿哲,多所防御。至于仲景,特有神功,寻思旨趣,莫测其致。”又言:“聊述兹意,为之救法。方虽是旧,弘之惟新。好古君子,嘉其博济之利,无嗤诮焉。”
如果单纯从文字的角度对张氏“古方今病,不相能也”进行理解难以准确,这就要求我们以辩证的态度进行分析。《内外伤辨惑论·卷下·临病制方》载:“易水张先生云,仲景药为万世法,号群方之祖,治杂病若神,后之医家,宗《内经》法,学仲景心,可以为师矣。”《医学启源·卷之下·十二·用药备旨·五·治法纲要》云:“前人方法,即当时对证之药也。后人用之,当体指下脉气,从而加减,否则不效。余非鄙乎前人而自用也。盖五行相制相兼,生化制承之体,一时之间,变乱无常,验脉处方,亦前人之法也。厥后通乎理者,当以余言为然。”从这些话语中我们不难看出,张氏本人对“古方今病,不相能也”的看法并非那样绝对。
范氏等提出了这样的观点:“张元素所说仅是为了反对泥于古方的保守思想,而所谓古方不能治今病,恐系后人附会洁古之澜言。‘古方今病不相能’,强调的是要变通。正如宋·许叔微所说‘读仲景书,用仲景之法,然未尝用仲景之方,乃为得仲景之心’。万变不离其宗,而存乎一心。”细细品读这种说法,也不无道理。明代医家孙一奎在《医旨绪余·下卷·张刘李朱滑六名师小传》云:“医以通变称良,而执方则泥。”民国时期名医何廉臣在《增订通俗伤寒论·通俗伤寒论后序》中说:“其( 指《通俗伤寒论》)定方宗旨,谓古方不能尽中后人之病,后人不得尽泥古人之法,全在一片灵机,对症发药,庶病伤寒者真有豸乎?”正如中医的精髓在于“变通”,如若不然就会出现“治病三年,谓天下无可用之方”的笑话。
明·虞抟《医学正传·卷之一·医学或问》云:“元素以古方今病决不能相值,治病一切不以方,故其书亦不传,其有存于今者,皆后来之所附会,其学则东垣李杲深得之。杲推明内外二伤,而多注意于补脾土之说,盖以土为一身之主,土平则诸脏平矣。”可以这样说,正是有了张元素的“古方今病,不相能也”之说,才有“补土派”的始祖李杲。近千年来,张元素这种观点虽为后世所争议,但为后人提供不少创新的灵感。张氏这种尊重实践,敢于破旧立新,号召医家治病时辨证论治,不可胶柱鼓瑟,执方昧法,对当代中医学者深有启示。当前,现代疾病谱与仲景时代疾病谱不完全相同的境况,以及时方疗效缺乏临床实践且疗效不确定的瓶颈,都已成为当代中医发展的难题。中医学家刘渡舟深受“古方今病,不相能也”的启发,提出了“古今接轨论”,他认为:“中西医能结合,实验室的动物模型也能与人的疾病相结合,为什么同气连枝,一脉相承的古方与今方而不能接轨呢?”这一提法不仅指出了伤寒学科向前发展的新方向,同时也是方剂学的一大进步,为中医药学的发展开拓了新途径。
综上所述,对张元素“古方今病,不相能也”的这一论点,当代中医应当进行正确地理解,不应拘泥于时方与经方。毕竟无论时方还是经方,其在临床治疗上都是有效的。我们应站在客观的立场来分析,以“变”为切入点,深入探索“古方今病,不相能也”的内涵,同时还应认真解决古今中药质量差异,以及古今中药品种混淆的难题,从而更好地为当今中医药事业服务。